歼-15战机在辽宁舰开展夜间舰基起降训练。周 刚摄
“未经磨难,便参不透复兴的意义。当面临艰难险阻时,那星星之火便会再次在每个人心中点燃,给予人们战胜磨难的巨大信心。”
写下这段文字的,是海军航母山东舰副舰长徐英。当记者读到这段文字时,徐英刚刚和战友们结束了又一次远海训练。
首次昼间着舰、首次远海演兵、首次实弹突击、首次伙伴加油……在徐英笔下,许多关于航母与舰载战斗机的“首次”中,第一次夜间着舰的那个夜晚,尤为惊心动魄。
从那时起,更多的“飞鲨”勇士完成了昼夜间航母资质认证,取得中国航母战斗力建设新的突破。
经历过多少次命悬一线,才迎来这看似自然的成功?中国航母见证,“飞鲨”首次夜间着舰这段特殊的航迹,将永远辉映在海天之间。
既然已经出征,便断然没有回头和停下的可能
2012年11月23日,“飞鲨”战机实现在航母辽宁舰上着舰,迈出了中国海军走向深蓝的历史性一步。
2年后,在北风呼啸的渤海湾里,徐英驾驶“飞鲨”顺利完成昼间航母资质认证,成为“尾钩俱乐部”的一员。
从此,徐英的航迹就和舰载机、航母的航迹叠印在一起。
随着舰机融合程度越来越深,夜间上舰被提上议事日程。因为,昼间上舰仅仅是“刀尖舞蹈”的序曲,更高难的部分还在后面:夜间或仪表飞行条件下着舰。
一位外国舰载机飞行员曾这样描述夜间着舰的挑战:“夜里漆黑一片。着舰难比登天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夜间上舰,这太糟糕了!我的心脏开始狂跳,无数的挑战在等待着我……”
实现夜间着舰,是中国航母发展进程中必经一步,也是关键一步。无论这一步有多难多险,“飞鲨”勇士都必须大胆地迈开脚,勇敢地往前冲。
那年,徐英带领团队拉开了夜间训练的序幕。为了适应夜间作息规律,飞行员们把生物钟调整到“夜间模式”,强迫身体组织、大脑思维、神经系统在日落之后进入兴奋状态。
静谧黄昏,徐英和后舱战友驾驶教练机直上云霄。日落处,晚霞如画。当他们操纵飞机转弯时,360度的暮色天空呈现眼底——长空暗蓝,落霞红艳,浮云藏青,大地墨黑……
天空完全暗淡下来,眼前的景物越来越不清晰。置身无边黑暗中,徐英的心情也由兴奋慢慢变成了谨慎。
天空漆黑一片,战机下方,万家灯火让脚下的城市像明珠一样璀璨。飞机穿越云层,航行灯和垂尾上的指示灯一闪一闪,发出红、绿、白三色光芒,照亮附近的云。这让身处黑暗座舱中的飞行员不禁产生一种幻觉。
飞机到达云层以下,地面灯光再次明亮起来,座舱里两人的谈话气氛变得欢快。到达预定油量时,徐英和战友已经完成所有动作,开始下降高度,加入着陆航线,进行第一次夜间进近和着陆。
“既然已经出征,便断然没有回头和停下的可能。”徐英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。从这次进近开始,“飞鲨”勇士开启了夜间上舰的艰难征程。
千万年以来,人类习惯于光明而畏惧于黑暗,进化出夜伏昼出的本性。因此,想要在黑暗里自如飞行,就不得不面对人类本性与黑暗环境叠加的产物——错觉。
错觉,就像噩梦的影子,看不见,摸不着,却又挥之不去。每次提着头盔走进无边黑夜,加满油门冲进茫茫夜空时,飞行员们总会小心翼翼地试图躲开错觉的袭击。
大多数时候,错觉的力量并不大,稍加努力便能克服。有时,错觉的力量却强大无比,像一只无形的大象无情地踩在身上,又像无数水蛭钻进人的血管。
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,错觉毫无征兆地跳进徐英的大脑——
浓云遮蔽星空,深海像恶魔的大嘴贴在身下。那一刻,徐英被错觉折磨得精疲力尽。
汗水湿透全身,一股巨大的蛮力,把徐英的身体和大脑都折磨得扭曲变形、混乱不堪。
战机舱内,有一个自动操纵按钮。在紧急情况下,飞行员可以选择按下它。此时,徐英仿佛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,从遥远的地平线幽幽地传过来:“坚持住,挺住,坚信仪表!”
远处,闪现出一丝光亮。那是天上的星光,还是渔船的灯光?恍惚间,徐英觉得那应该是天空的方向。
座舱平显中,众多数字和符号纷繁杂乱,跳跃变化。飞机呈现给徐英的状态,与他的前庭功能得出的结论截然不同。他感觉到身体悬空,飞机的机头向着头顶上方的“海面”掉下去。
然而,这一切其实仅仅是徐英臆想出来的。事实上,飞机什么也没有发生,一直处在稳定的平飞状态。只是,那一刻,感觉迷惑了现实。
一个声音大喊:“快命令手臂压驾驶杆,让飞机滚转成你以为的平飞。”另一个声音又说:“坚持一会儿,一定要相信仪表而不是你自己的感觉。”还有一个声音在回荡:“星星所在的位置就是天空,它们就在你的头顶上。”
徐英身体内,若干种力量在纠缠搏斗。并不温暖的座舱里,徐英出了一身冷汗。如果操纵不慎,“飞鲨”可能坠海……
在世界航空史上,倒飞错觉是许多事故的罪魁祸首。那些相信自己直觉的飞行员,最后大都以惨痛的结局收尾。
徐英活动了一下身体,松了一下正紧握着驾驶杆的右手。紧盯平显的同时,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了一眼座舱外的漆黑世界,并用右手拇指试探性地摸了摸自动驾驶按钮。
那一刻,徐英丝毫不想按下那个按钮,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处于倒飞错觉中。
无线电里传来引导人员的询问:“你的航向?”徐英犹犹豫豫地向地面报告:“我马上转弯。”
徐英向右压杆,让“飞鲨”转弯。正常情况下,向右压杆的力只需几十牛顿。此刻,他似乎用了几百牛顿的力,杆仍纹丝不动。
好比一个人把自己绑在椅子上,然后用力把椅子抬起来一样,即便用上吃奶的力气,椅子也不会有半点反应。心理暗示的威力就是这么强大。
终于,“飞鲨”对正航向,偏差逐渐缩小。奇妙的是,似乎有一个开关,一瞬间从错误位置扳到了正确的位置,徐英轻松摆脱了错觉的纠缠,心跳也平静下来——远方,陆地的灯火就在眼前,归航之路宽阔平坦。
平安落地后,徐英仍余悸未了。时间一天天过去,多少年后,和错觉战斗的那个瞬间依然如刀刻一般印在他脑海中,永生难忘。
从此,“飞鲨”勇士突破了黑夜的束缚
经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的训练,徐英带领团队按计划完成全部规定架次,终于迎来着舰的历史性时刻。
首次舰上滑跃起飞和阻拦着舰试飞任务,由徐英执行。那天,气象平稳,徐英从陆地机场起飞,驾机来到试验海区。
等待天黑的时间,分外漫长。等待起飞的时间,却过得飞快。对徐英而言,此时起飞并没有什么难度。飞机推力十足,滑跃出甲板,状态正常,他按引导口令保持高度,加入等待航线。
辽宁舰开始调整着舰航向。徐英接到返航指令后,向着东南方向飞去。这时,一轮金黄的圆月,从座舱左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,先是露出一个月牙,后来月牙慢慢长大,变成一个半圆,而后变成上大下小的“蘑菇”。
在徐英诧异的目光中,这个金黄色的“蘑菇”又变成被切了一角的“圆盘”。很快,一轮金色圆月,悬挂在天空之上,清晰得可以看到月球表面。此刻,“飞鲨”沐浴着柔和的月光,世界一片祥和。
当战机开始下降高度,明亮浑圆的月亮不见了,徐英再次飞入黑夜之中。他专心保持飞行状态,为随后的进近创造条件。
此时,是飞行员着舰前最忙碌的时刻:修正方向的同时,还要保持高度,检查油量。
夜幕中,战机巨大的翼面在强劲西风的吹动下,做出了最不利的响应——上下翻飞,左右飘移。
仪表上的数字跳动着,告警系统时不时传来一句“极限速度”的警告音。这一切,让飞行员的神经越来越紧张,压力陡增。
徐英拼尽全力,仪表指示终于恢复正常。他驾机第二次下降高度。透过平显,能够看到两个明显的光点:近一点的是一艘驱逐舰的灯光,远一点的便是辽宁舰模糊的身影。
着舰甲板区域,指示灯如萤火虫一般闪着微光。此刻,寒风中,着舰指挥官站在工作站里瞪大双眼,警惕地盯着屏幕和视线中的飞机。
距离越来越近,徐英通过着舰区的辅助灯光,概略地判断了自己的位置。着舰指挥官随即接手控制战机,给出位置和高度的提示。
看到甲板着舰区域饱满的灯球时,徐英底气十足地向着舰指挥官报告:“看到灯光。”
“进入!”着舰指挥官语气缓和沉稳,试图为飞行员建立充足的信心。
距离着舰越近,越需要飞行员提高注意力循环的速度。为了应付越来越高强度的工作负荷,徐英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加速,泵出更多血液,使大脑获得更多氧气,以支持更快的运算。
转眼,战机到了距离航母只有几百米的位置。徐英试探性地收了点油门,感觉飞机将要下沉时,又赶紧把油门加了上去。
越接近着舰,战机越难控制。飞机触舰,徐英感觉自己被结实地“砸”在甲板上,同时一把将油门推到最大。
2秒钟内,战机减速到零,稳稳地停在辽宁舰甲板上。舰岛上,灯光下清晰可辨的甲板变得如此亲切和温暖。徐英顺势收回油门。
此时,右侧的着舰引导员举着灯棒,发出收起尾钩的信号。“飞鲨”随即收起尾钩,按引导滑行,停在滑跃甲板前部。
关车,下飞机,徐英的脚稳稳当当踩在甲板上。
甲板上开始忙碌,引导员和机务人员准备再次出动。徐英来到舰岛入口处,几位战友一把抱起他,大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
完成这次有标志意义的飞行后,徐英终于放松下来。从此,“飞鲨”勇士突破了黑夜的束缚。
花前月下寻常事,巡天蹈海最英雄
回到休息室,徐英向大家汇报了整个飞行过程,着舰指挥官开始详细讲评。
来不及喘口气,徐英再次起飞,执行第2次夜间起降任务。此时,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,月亮升起,在海面洒下一片银辉。
飞机冲出甲板的一瞬间,除了座舱里那个亮晶晶的平显,徐英眼前一片黑暗。他小心翼翼地驾机上升到预定高度,加入等待航线。之后,海天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,这让他倍感亲切。
再次下降高度时,徐英眼前一团漆黑,他全神贯注地保持状态、修正偏差,直到看到辽宁舰。
此刻,徐英多么希望自己能得到“额外的能量”,生出三头六臂来应对这令人生畏的环境。然而,他只能打开无线电的自听功能,和自己“对话”,放松神经并保持积极状态。
就像长征时过雪山的红军官兵一样,一旦精神上放弃,就可能挺不过去。同样,只有咬牙坚持,一秒钟一秒钟地挺过去,飞行员才能回到航母的甲板上。
在飞机触舰停住那一秒钟,徐英感觉自己出窍的“灵魂”又回归肉体了。
这是夜航训练以来,徐英第一次有机会来到着舰指挥工作站。脚下,无边的海浪在黑暗中翻滚,海面上倒映出一丝月亮的光线。琥珀色灯光下,航母甲板呈现清晰的暖色调。
这与飞行员在战机中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——接近航母的过程中,飞行员总是希望能够看到一点海面,寻求内心深处安全的慰藉,但他们什么也看不到。
随后几天,徐英带领团队继续飞行,不完成最后一次着舰,夜间的航母资质认证就不算结束。即使有了一定经验,一想到又要开着加力从滑跃甲板起飞,冲进无边黑夜中,不论是谁都会头皮发紧。
每次战机起飞前,妻女的面容就会浮现在徐英脑海中——相识20多年的爱人、可爱的女儿,还有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……这幅美好的画面,是每个人都努力追求的幸福。
能够享受这份美好的前提,是平安返航。任务继续。当一架架“飞鲨”在茫茫夜色中返回航母后,休息室里的凝重一扫而光。
终于,徐英带领团队完成了规定的夜间着舰次数。“飞鲨”勇士们如释重负、如获新生。
想到自己完成了一项如此艰巨的任务,徐英头脑中的浪漫细胞开始酝酿:花前月下寻常事,巡天蹈海最英雄。
作为一名军人,“飞鲨”勇士们早已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强军事业;作为一名舰载机飞行员,他们用行动完成了夜间着舰探索,翻开了中国航母舰载机发展崭新的一页。
“挑战恐惧,挑战不可能,挑战高风险。”这是一名新时代军人的英雄本色。在那个兴奋得难以入眠的夜晚,徐英满怀激动,写下一首《夜间上舰赋》,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——
山鹰划破夜空,灯光驱逐黑暗,追逐星辰北斗,夕阳翼下江山……携风雷兮惊四海,破夜幕兮刺深蓝,穿气流兮击敌穴,展双翼兮卫长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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